保衛痲瘋病患的人權

成立於一九三一年的新莊樂生院療養院,即將因為捷運工程而面臨拆除命運,已受痲瘋病毒折磨及社會遺忘五十餘年的老者,也將被趕離原居住環境,受到雙重隔離。

樂生院現址是新莊地區少有的優靜綠地,院區二十多棟日據時期起陸續建築的院舍,即將被捷運污水處理廠與變電所取代。樂生院內三百多名前癩病(痲瘋病)患者,平均年齡七十四歲,住在樂生院皆超過五十年以上,他們拒絕搬遷到遠離自然環境的新建醫療大樓,因為這意味著他們與長年相互扶持的老病友們將受到第二次的隔離:大樓中上下移動的電梯,將取代他們自由的行動;集中式的飲食和生活起居管理代表更嚴格的管控;區分院民與一般醫療的兩棟大樓,代表著他們將面臨嚴重的污名與歧視。他們拒絕提早走入歷史化為「文物紀念」,他們要社會不只看見他們的病痛、他們的辛酸往事,還要社會聆聽他們對台灣這塊土地也有希望與夢想,他們要求捷運手下留情,留下樂生院不只做他們的家、做水土保持的屏障、也做新莊迴龍地區永遠的綠色瑰寶及人文空間。

猶記得今年二月十五日,阿扁總統曾經親臨樂生院,頒發「抗癩鬥士」金牌給二十餘位入院資歷超過六十載、未曾離院的患者,藉以宣示其照顧社會弱勢的決心,然而,這個加持光環的動作本身,對於長年被壓迫、歧視、殖民、遺忘的經驗與記憶,並無任何意義。前幾天樂生院民召開的記者會上,六十八歲的陳再添阿公用已經失去十指的雙手握住麥克風,一針見血地戳破了這則人權神話:「進入樂生真是『以院為家』,過去痲瘋病發作時有多痛疼,只有親身經歷者才了解。多少人自此離妻、離夫、離子、離母,挨不過去選擇自盡,說來真辛酸。今天樂生院留下來的三百多位患者,便是從這樣漫長的痛苦熬過來。我們都老了,這段期間,捷運怪手對房舍、房子的蠶食,讓我們心都亂了,捷運要把樂生院拆除,完全沒有問過院民,去各單位陳情,把我們當作皮球踢,要我們說搬就搬。關進醫院大樓,未來將會寸步難行、再度隔離…」。
一路走到今日,這些年邁的癩病患者可謂浴火重生、愈挫愈勇,他們有勇氣迎向社會,問題是我們的社會或當權者有誠意檢視這道歷史傷口嗎?心思單純的院民從未喊過「病患人權」、「國家賠償」,他們只要求享受「免於恐懼的自由」,能夠持續在居住多年的環境中安穩地生活,雖然外界歧視、不瞭解,但是院民們靠著意志力還是可以忍著身體與心理的苦痛,只期待再回到那段無憂無慮坐在院內老樹底下唱歌自娛的日子。

一百年前的日本的殖民治理,近代醫學可說扮演著非常積極的角色,對日本殖民者而言,癩病是國家社會的恥辱,因此在上世紀初,日本在本國境內以及殖民地韓國、台灣都設立終生隔離的療養院,把病人關起來與社會隔離,甚至禁止生育、結婚,這是專制國家才做得出來的事,病患的人性尊嚴與基本人權因此被踐踏得最慘烈。雖然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癩病的特效藥已經發明,但是日本對痲瘋病人的隔離政策,直到一九九六年才廢除;一九九六年,日本九州熊本的患者自主發起人權訴訟,並捲動全國各地八百名患者群起支持,歷經四年的努力,除了得到國家元首道歉及賠償,社會各界也積極反省與做出彌補之道,包括對這些高齡患者給予充分的生活保障及醫療環境的擴充、尊重其自主意願選擇回歸社會生活或就地安老,並將一座療養院完整保存名為「人權森林」,撫慰往者、告誡來者。

日本癩病人權平反的歷程,正可以做為台灣社會的一面借鏡,更是一種提醒:樂生院作為過往殖民壓迫的烙印,難道要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重演?樂生院的圍牆雖然早已打開,但是如果還是以戒嚴心態對待這些年邁的患者,無疑是對他們的人權再度踐踏。樂生院院民的未來將在捷運強勢規劃下完全被抹煞,這或許是工程至上、捷運優先的結構性因素使然,但是,活人正在一邊苦苦哀告,捷運怪手卻一邊急急相逼,紀念館的籌設則悄悄擬定「墓誌銘」…捷運所帶來的劫運難道真的無法就此停止,為樂生院民、房舍和生態留一條活路嗎?也許有意推動人權立國的「人權」政府願意虛心地聆聽院民的需要,尋找一條可以兼顧都市發展、古蹟保存與人權保障的雙贏道路?院民與樂生搶救團體莫不衷心企盼一個肯定的回答。

(本文刊載於2004年9月22日蘋果日報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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