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廢墟中望見真實 / 王浩威

穿過重重的門,一群人終於坐下來,隔著一長桌面對著他們三人:蘇建和、劉秉郎、莊林勳。我的位置就在左邊,最內側的地方,隔著一公尺的木桌正向著莊林勳,也就迫不及待的開始一連串的問題。

   我不知道土城看守所這次允許多長的時間。同行的台灣人權協會朋友說應該是半小時,幸運的話也許可以拖長一點。

  坐在中間的劉秉郎,偶爾離開和他一起對話的同行朋友,轉頭過來說:莊林勳現在好多了。 那麼,最壞的時候,莊林勳是怎個樣子呢?

  整個人乍看是恍惚的,可一旦有人接近,幾乎是戒慎恐懼地立刻繃緊了他整個身體,甚至是劉秉郎,他多年的好友,也可以感受到他這般猜忌而多疑的敵意,整個人都冰冷了。甚至在剛開始同房時(他們先是隔離拘禁了好幾年),晚上入眠,還是忍不住擔心半夜可能的突發敵意。

  莊林勳說自己想來也覺得莫名其妙的。那時總覺得週邊的一切都不一樣了,一股說不出的陌生教人感覺驚恐,任何人在空間上的接近都讓他立刻疑心,直覺是有惡意的。他說明明知道那是劉秉郎或是某位對他還友善的警衛,卻忍不住地充滿被害的疑慮。

  也就在這時候,經常是連續幾天無法入睡的。在失眠的煩躁和情緒的沮喪之間,經常可以聽到聲音,沒有來源的錯覺。而所有的這一切幻聽都是充滿自責和罪疚的--不是對法律起訴裡所指稱的被害人,而是對這許多年來幫助他們的人。那些聲音告訴著他,甚至是以譴責的口吻,說他害死了幫他打官司的蘇律師一家人,或是說他的某某家人已經因為他的緣故而意外身亡了。

  這時候的他,別人看見了都嚇一跳。他整個人迅速削瘦,彷如被割去了半身血肉,情緒也明顯的隱到谷底,幾乎是任何一個外行人都可以一眼就感覺到。他的家人說,以前的個性不是這樣的,過去的莊林勳總是那麼快樂,甚至教人擔心太單純了。可是,那時的沉重和防衛,彷如從小就是心機重重的。

  莊林勳說,關進來時,一開始只是階段性的失眠,特別是在外界一次又一次求援過程裡,平冤的希望一次次地挑起卻都又一次次地幻滅時,失眠和焦躁就越來越嚴重了。就這樣,幾年下來,也不知不覺地,自己一再幻滅的心情,不知是何時開始變的恍惚。

  這囚獄的生活已經八年多了。住在死刑犯專屬的死囚裡,有時是長期獨囚的,更多的時候則是同房的牢友終於在某一清晨永遠的消失。生命這時顯得異常的渺小,一覺醒來,幾個熟悉的顏面可能從此消失了吧。

  站在一個精神科醫師的專業立場,莊林勳當時最壞的狀態是已經到了「精神病狀態」(psychotic state ),只是,是「精神病狀態」中的哪一種呢?過去醫療文獻提過有所謂的「囚獄精神病」(prison psychosis ),也就是因囚獄而發生的精神病。這樣的精神病有些可能永遠崩潰而無法復原,譬如和柏楊同期的政治犯許席圖就是一個例子。也有所謂的「甘舍症候群」(Ganser’s Syndrome ),主要是以恍惚的精神狀態和答非所問的明顯錯誤為主。後來的研究裡往往認為甘舍症候群是詐病的一種,囚犯為獲取自己的利益而在意識或無意識層面發展出來的病症。

  而莊林勳的狀況又是怎樣的呢?

  我們的會談雖然很幸運地比原先的允諾還多了幾分鐘,然而還是有太多的問題來不及開口:以前的他是怎樣的個性?他是怎樣家庭長大的?對自己的未來又是怎樣的期待?這一切劫難以後又如何看待自己的未來-如果還有的話? 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沒問,包括最近獄中醫務所固定支援的精神科醫師給他怎樣的建議?是否開藥了?最近的逐漸改善是在吃藥以後、和劉秉郎同房以後、還是有什麼因素? 在有限的資料裡,對於莊林勳的診斷,我初步的猜測應該是重度憂鬱症,而且是併有精神病症狀的。

  十八、九歲就被捕的生命,也許還有些渾渾噩噩的,但是因為年輕,有無限的青春可以揮霍,也就以為永遠都有各種的希望。社會的冷酷是還不理解的,法律也是遙遠的,即使被逮入警局而遭酷刑逼供時,還是像一般愛看連續劇的民眾一樣,以為包青天終究是會出現在眼前的。而所謂的憂鬱症不過是對這一切理所當然存在的世界,或者是對這世界理所當然的信仰,在一次次幻滅所造成的衝擊下,逐漸磚瓦鬆動,終於整個瓦解了。

  我離開的時候,來不及問莊林勳近來的想法。在沉鬱的淹沒裡,偶然稍稍裂嘴輕鬆表情的他,是不是開始在廢墟中,看見一個更真實的世界?因為這樣的看見,他開始有了思索的方向,開始從憂鬱的泥沼中稍稍動一動身子。我只是猜想,一切都是不可確定的,也就只能祈禱了。

(發表於台灣日報.台灣副刊199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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