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入尋常百姓家 / 張娟芬

時差。九五年就三審定讞了的三名死刑犯,拖著金屬沈重的撞擊聲來到了九九年。去土城探監兩次,眼前是三條隨時可以被取消的人命,三個早已被宣告應該消逝的形體。槍聲都響過了,我聞到火藥擊發的煙硝味,子彈劃過空氣嘶嘶飛行,慢動作。時間是借來的,卻不知道到底借到了多少。拿一把尺,循著子彈行進的方向往前畫虛線,單薄的胸膛跳動的心就在不遠處。虛線中的空白串起成為實線的時候,三個生命就將斷裂成為虛空。

  那好像不是活著,而是暫時還沒死。那好像不是生命,而是類死亡,類鬼魂。搶在某種時差裡,我們會面,進行幽冥兩隔的交談。

  當蒼白的面容與我相對,我很自然的去尋找他們與我的關連性。我們年齡相近,他們小我兩歲。被捕的時候才十八、九歲,如果沒有冤案的發生,我們不會相見,彼此的生命也不會因此感到缺憾可惜。如今我們還是在冤案的前提下相見了,無法忽視這個前提,卻很想忽視。第一次見面,我一點都不想問案情,獄中八年,他們說過上千次吧,生命不該只剩下這個。只想若無其事說一點有的沒有的,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不動聲色的,悄悄收藏一枚微笑。

 回來以後的幾天,看了台權會寄來的資料,覺得這真是個政治威權殘留下來的最後冤獄,經典的。營救行動卻盡其所能的匯聚了法界專業人士、社會運動者與「社會名流」,就一個社會事件的行銷而言,差不多也是經典了。台權會的朋友問一位參與營救的法界人士:「您覺得我們還有什麼可以做的?」「沒有!」很難反駁。縱然不想承認。

  於是我每天傍晚爬到陽台上高高蹲踞,看著天色的變化直到夜晚正式來臨,山間有時靜默,有時呼嘯,我希望自己強壯,能夠平靜柔和,什麼都不計較。悲沈的心念有這樣的人間美景安慰著,很夠了,很奢侈了。傍晚是一天中令我明確感到外在世界存在的時刻,天光遞移的韻律外於你我意志,外於人世紅塵,「和諧、美麗、敏感、優雅」。山間晶瑩的亮著燈火,那麼謙和節制,天色尚明時一燈如豆,夜色深重時也一燈如豆。很夠了,足以令我善良的微笑。

  或許因為這樣,我開始想忘記他們。第二次探監,帶了一些怪里怪氣的書去給他們看,仍然感覺到自己很想忽視那迫在胸前的死亡,獄中八年了,判死刑四年了,這樣一個人會不會逐漸習慣自己鬼魂一般的存在?我幻想跳過一條河,直接來到他們獲得重生的日子,看見他們以清白之身成為社會新鮮人,我為那樣的他們挑選著書籍。當他們又拖著沈重的鐐銬走進會客室的時候,我假裝一切都已完成,時差被消泯了,子彈被收回了,河被跳過了,我假裝天地靜好,大家身輕如燕,嘻皮笑臉。

  一轉身走開,我就忘記了他們,只看見魂飛魄散的一隻鬼,曾經為社運寫過柔情蜜意的文字,也寫過劍拔弩張的文字,如今靜默無言,啞著。這是另外一重時差,我們失之交臂,沒有在彼此鬥志高昂武功高強之際並肩作戰,所以幽冥兩隔。他們三人其實以各自的方式懷抱著存活的信心,專注的營救自己,冤獄是人生中的歧出,不知道最後會通往哪裡,但旅程中哺餵著對生命的渴望。只有我在河的這一岸遠眺,看著夜幕低垂。

  帶著期望幻想這就是最後一眼,以後三人冤情昭雪,世界遼闊起來,生命終於填進了那些原本就該有的,即使俗事多麼無味,情愁多麼無謂,都好。我們終將痛快相忘,因為不必記得,也許素面相見。也許我們在路上擦撞路邊吵架,互相幹譙一番絕塵而去,心底暗暗奇怪這哪裡來的俗辣怎麼有點面熟咧。連那樣都好。所謂人生哪,不過是飛入尋常百姓家。在那裡,時間是自己的,不用借。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99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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