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側記】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攝影師張雍談東歐難民潮

文/台權會實習生 范姜煒

    今日「九千里路」難民系列講座,由台權會專員姝函邀請旅居歐洲的攝影師張雍,分享他在2017年出版的攝影散文集《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並講述自身在斯洛維尼亞、克羅埃希亞和奧地利邊界拍攝影像時,以個人的角度紀錄難民處境的感覺。此外,張雍也談論自2018年起兩度前往伊拉克北部庫德族自治區的難民營深度採訪的故事。今天的講座不如以往,在於討論如何追求難民法,而是聽一場從張雍老師眼中所看到,以及用影像記錄下的難民故事。若難民法值得被注意的原因是個用來保護每位難民的工具,而那些難民底下所看不見的故事,其實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一切從難民說起

    張雍居住在歐洲已18年,其中在捷克待了7年,並在布拉格學攝影,2010年搬到太太的家鄉斯洛維尼亞, 2015年開始有大量來自北非與西亞的移民湧入歐洲,處在中歐的斯洛維尼亞,正是許多難民要前往夢寐以求的西歐前最後一道關卡。當年9月中斯洛維尼亞的媒體開始報導,在斯洛維尼亞南邊與克羅埃西亞交界的難民開始集結,難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克羅埃西亞的警方會在何時送到斯洛維尼亞,而兩國的警察沒有講清楚難民的收容與配置,然後克羅埃西亞的警方就在半夜的時候偷偷把難民給送到斯洛維尼亞來。

    在張雍看到了這樣的新聞與場景時,想起了自己的爺爺與奶奶因為戰爭,從上海來到台灣,認同自己也屬於移民的身分,而在看待身為移民社會的台灣,說起難民卻又是一種很奇特的討論,看似與我們遙遠卻彼此又有著相似之處。因此,他想用自己的眼睛觀看那裡的故事,聞著那邊氣味,盡可能的接近難民聽著他們的故事,並用影像的方式記錄下來,傳達給更多人的知道他所聽到的故事與看到的影像。

進入現場的身分之術

    張雍在當年月21號進入難民的現場,他說自己在歐洲十幾年來曾拍攝過許多瘋狂的場景,但難民的場景卻是他難以忘卻,而《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這本書正是記錄著當時那樣瘋狂的場景。他回憶起當時進到現場卻沒記錄到的事情,在他進入難民現場時,因為大量湧進的難民,各國都難以有效的收納過多的難民,因此,難民大多集中在各國邊界的三不管地帶,他們可能幾個月後才會被帶到像是庇護所或收容營的安置。於是,在三不管地帶又無處可去的難民,只能與嚴肅的警察面面相覷,甚至,有時警察像是趕人群的方式,把人趕到某個山坡上。對此張雍以身為移民角度來看,感到相當的難過,雖然自己前來歐洲的方式是安全與順利的,但當他看見那樣的場景,令他感到悲傷。在拍攝這麼多有關難民的影像過程中,對他來說在拍攝時的身分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往往他第一個認知到的是自己是居住在歐洲的移民,最後認知的才是攝影師這個身分,而非像是其他攝影師因為工作的原因來到這裡記錄,因此,自己更能以多種個人的角度,如移民、父親、攝影師等,去觀看與感覺那樣的場景。

    在講座的過程中,張雍與我們分享了許多在《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裡的照片也是當時親赴在斯洛維尼亞邊界的難民場景,包括難民跟著警察沿路走的過程、難民在各種關卡站裡檢查身分、孩子走丟而悲慟萬分的母親、父親抱著孩子在難民居住的遊走、難民生活的帳篷區、一位抱著娃娃站在混亂的難民集中區的女孩等,張雍講述許多關於這些照片背後的故事,以及拍攝這些照片的原因,往往都會因為自己各種不同的身分而想要特別的去紀錄,如父親抱著孩子的畫面,正是自己作為一位父親的同感去做紀錄,因為從個人的角度與身分更會想要去了解這個主角的故事,並加以記錄下來。

攝影如果是藝術

    在新聞媒體上,看到難民的新聞總是以數字來呈現,如今天有多少為難民移入或移出,這樣的報導對於張雍來說,是一種沒有感情的數據與資料,這樣的情況讓張雍在看到關於難民的事件時,都想進到現場聽著他們的聲音,去感受難民的處境。如果說攝影是一種選擇的藝術,張雍以個人的角度,用一個人的身分去拍攝出他所看到的一切,比起在攝影的技巧表現,透過在現場的拍攝那樣的影像或照片是更具有溫度以及震撼人心。如同人在認識世界時,大多都是由故事去理解,而非取決於新聞,因為故事更讓人產生好奇與帶有感情,無論自己對於故事的感覺是生氣的、開心的或悲傷的,只要把所有的故事給拼湊起來就是自己用來認識世界的看法。

對歐之感

    張雍在來歐洲之前,因為歐洲的電影、小說與電視等,對於歐洲人的信仰以及捍衛人權的決心是令人嚮往的,然而,當他到達難民現場時,從來沒有想過這會是在歐洲發生的事情,當她到達難民現場時,沒看見任何的NGO在幫助難民,只有壯碩與嚴肅的警察在現場看守著難民的行動,打擊了他對於歐洲的嚮往人權的感覺。此外,張雍在進入三不管地帶的過程中,因為自己的外貌與膚色面臨在邊界上不斷被警察所設的關卡攔查,相對於其他來自歐洲的記者不被警察所刁難,這是他在歐洲18年的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在2015年之前,來到歐洲的他,歐洲人對他總是充滿著好奇與招待他,不僅他而是所有的外來人,而在2015之後難民潮的發生,歐洲的氣氛開始轉變,對於不同宗教、語言、膚色等的人,開始有了你們與我們的分隔意味。這樣的轉變之後,讓張雍覺得歐洲難以回到之前的模樣,當時的難民潮,成千上萬的難民大量湧入,上百萬的難民留在歐洲的場景,嚇壞了所有的歐洲人。因此,歐洲難以回到原先對於外人的包容性,但對此張雍也看見希望的可能,因為歐洲還存在著一些對於難民處境的行動倡議者,像是他在歐洲看見一些年輕人為了當地的難民生活,而不斷努力中從事倡議與救援行動。

我們該如何去看待難民

    講座中有人提到關於親臨現場攝影時,是否會有攝影倫理的問題,張雍認為他從不把難民都作成難民,而是由個人的角度去攝影,其他的身分都只是外加的,雖然在現場實會感受到悲傷,但對於張雍來說更多的是感謝自己能夠到達現場拍攝,記錄下當時的場景,可以跟故事的主角有一段相處的時光,當自己在看到這些照片或新聞時,不再是一則報導,而是我與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一段故事。

    另外,從在現場攝影的倫理問題沿伸出來,張雍常常在想的是,如果有一天他自己到達了戰爭現場拍攝時,妻子與年幼的女兒該怎麼辦?當他看到難民為了逃難背著幾個背包,攜家帶眷的跟著聚集在此地,不經想問大家,如果今天你要逃難了,一個背包裡你會想要裝甚麼東西?這樣的問題是很難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然而,現實中卻有活生生的一群人,為了躲避戰爭與追求安全,倉皇的逃離自己的國家並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他也想問大家,當國際上發生重大的難民逃難的事件時,我們是用什麼樣的方式去看待這樣的事情呢?

    對張雍來說有兩者社會上看待難民的方式,第一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東西,當你沒有接受到這樣的資訊時,你就什麼都不知道;第二是人們觀看的方式,大多數是眼不見為淨,無論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最終,他更想問大家的是當你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你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意識到問題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對於問題開始展現可能的行動,無論成功與否,這樣的作為才能夠讓社會更加進步。

    最後,張雍在拍攝影像的過程中,曾將照片傳給自己的女兒看,然而,他的女兒從來沒有說過照片裡的人是位難民,而是不斷地在照片裡的主角與自我尋找共通的地方,例如:毛髮、眼睛、鼻子等,表現出小孩的世界觀是看待你我相同的地方,而大人的世界觀則是你我不同的地方,當彼此更在乎不同之處,往往便會引發紛爭與排斥。然後,張雍正想透過攝影的方式,讓大家去看待的我們一樣,如同小孩的世界觀,這也許需要很多的時間、精力與體貼,但這才是能促成彼此了解、減少偏見或甚至改變社會的一個方式。

延續的精神與故事

    在演講的過程中,張雍從2015年難民逃難的拍攝場景中,曾與一群庫德族人相遇見,那是一個入冬的夜晚,許多難民都圍在火爐邊取暖,而當庫德族人見到張雍,便給了他一個火爐邊的位置並給予食物,以及聊著他們逃難的故事與民謠,這般樂觀的場景,使得他對於庫德族人與難民有更深的感觸,於是在2018年時前往伊拉克的庫德斯坦,拍攝難民的現場照片並出版在《牧羊人與屠宰場》這本書中。從難民潮後的今天,張雍仍對於難民的議題有極度的關切與從事第一線的拍攝的熱情。

    另外,有人提到關於若張雍回到台灣時會想拍攝甚麼樣的攝影素材,而張雍則直覺性的說出自己的奶奶,因為他很想念她,但在後續的論述裡卻又回到了關於照片與故事的連結,他自己曾經在台拍攝過精神病患者,他拍攝照片的原因都來自於對主角的好奇,他想用拍攝的過程來了解每位主角背後的故事,但這也是拍攝裡最難的故事。對他來說,他從未記得他拍過哪些照片,但他仍記得每位主角背後所有的故事。

    也許對於身為旁觀者的我們,令一個重要的面像是該如何去看待與了解難民的故事,比起在數據或政策上的討論上,這是令一種能夠感動人心的方式,使得我們能夠更體察難民與我們的相似,以及深刻了解他們的處境,進而做出可能幫助他們的行動。

《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2017)

《牧羊人與屠宰場——庫德斯坦日記》(2020)


講師介紹
張雍 (Simon Chang)

www.instagram.com/simonchang30657073/
攝影師

1978 生於臺北。輔大影像傳播系畢業,2003 年起旅居捷克,就讀於布拉格影視學院 (FAMU) 平面攝影系碩士班。2010 年起以巴爾幹半島北端的斯洛維尼亞為創作據點迄今。 長期以深度人文故事為其攝影探索之主軸,企圖透過影像與文字故事讓主流社會刻意忽略的聲音有機會被聽見, 以及戰爭與衝突地區肉眼不易辨識的傷痕能被察覺 。曾發表《蒸發》、《波西米亞六年》、《雙數》、《要成為攝影師,你得從走路走得很慢開始》、《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與《牧羊人與屠宰場 - 庫德斯坦日記》等文字攝影集,並榮獲第 42 屆金鼎獎非文學圖書獎、44 屆金鼎獎雜誌類專欄寫作獎、 2011 年高雄獎首獎、三屆斯洛維尼亞年度新聞攝影獎首獎等獎項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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