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差地別的十年光陰

劉紹華(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助研究員 台權會執委)

蘇案是一條時間長廊,參照出過去十多年來我走過的路。1995年我開始接觸蘇案,當時是應中時晚報副刊之邀,針對剛引起社會關注的蘇案寫一篇短文。為了寫這篇記得只有八百字的文章,我首度跨進了台權會的大門蒐集資料。就這麼一篇短文的因緣,我看著蘇案度過了十多年。風風雨雨的十多年,我從一個剛畢業的碩士生,進入報社擔任記者,努力尋找空間報導蘇案,後來遠赴柬埔寨工作,與獄中的三人繼續通信往來,接著赴美留學,在異鄉聽聞三人無罪釋放時,獨自喜極而泣舉杯邀明月,到今天在中央研究院任職,又因緣際會地回到台權會擔任執委,繼續關注蘇案。在這一個十多年的循環裡,我自由自在地完成了許多年輕時代才有的夢想。

然而,和我的生命同時存在的蘇建和、劉秉郎、莊林勳三人,他們的人生發展卻不是和我並行向前的。天差地別地,他們被迫停滯,而且一停就是十多年,人生最可能有夢的十多年。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們無法成為自己生命的作者。

扭曲的人生劇本
1991年3月24日汐止發生駭人聽聞的吳銘漢、葉盈蘭夫婦命案,兩人在自家床鋪上被狂砍共七十九刀致死,刀刀見骨,血流滿地。警方經過四個月半調查,找到一枚血指紋,確認當時服役於海軍陸戰隊的王文孝為兇手。由於王文孝當時為現役軍人,經過軍法二審二讞便槍決終結。但他遺留下來的前後矛盾供詞,便成為一齣扭曲的法律劇本的開場白。

經手此案的數十名檢察官與法官們,自此致力於忽略王文孝供詞當中的不一致,也無視於搜索及採證過程的多處疑雲(例如,莊林勳擁有案發時不在場的證明),整個法案從調查、取證、到判決用法,處處充滿嚴重瑕疵,罄竹難書,在此不細舉,任何神智清楚之人若看過此案相關文獻,都會對整個調查與判決過程產生質疑。然而,即使罪證不足,1995年2月9日三審定讞,三人依舊被認定為兇殘惡極的殺人犯,各判兩個死刑。

兩個死刑,儘管一個人只能死一次。吳銘漢夫婦魂歸西天那年,三人只有十八、九歲,高中畢業,自此生命被凍結十多年。

他們本該最為青春綻放的二十至三十歲,是在土城看守所裡度過的,那是許多重刑犯等待槍決之前的暫留地。而他們的暫留,一停就是十年。看著別人來來去去,甚至消失在被帶往槍決的腳銬鐵鍊回聲中,三名少年怎能不未老先衰?在那裡,蘇建和看起來病態龍鍾,和在外頭為三人奔波申冤的蘇爸兩人在精神上相依為命;劉秉郎則是滿頭白髮,靠讀易經來理解多舛的人生;莊林勳數度神志不清,成天對著牆壁自言自語,只有「蠟筆小新」的卡通偶爾能讓他忘懷失笑。

終於,2000年5月19日,法院同意重新審理此案。三年後,2003年1月13日,再審宣判無罪,並當場釋放已被羈押近十二年的三人。所有關心此案的人皆欣喜若狂,歡喜迎接已過而立之年的三人出獄。然而,檢察官不服判決結果,提起上訴成功,同年10月27日三人再度接受再審更審。2007年6月29日噩夢重返,法官做出判決,再度判決三人死刑。蘇建和等三人不服提起上訴,目前仍正在高等法院審理中。

我們的共同記憶
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無數的熱心人士接棒參與蘇案救援的行動,國際的聲援力量也不斷湧入台灣。這些熱心人士的生命,絕大多數都和我自己的一樣,也和台灣及這個世界的發展一樣,經歷了各式變化,不論喜怒哀樂興衰消長,都在往前走。但是,一個巨大且持久的不正義力量,不斷消蝕這些熱心,也將台灣昭彰的人權惡名銘刻在國際視聽之上,更使得蘇建和等三人的命運,總是被不斷地往後拉扯。從1991年至今,他們三人懸盪在生與死中間,一拖十多年。三名少年死刑犯如今也已人近中年。

因為他們的生命被迫停在那裡,十多年來,蘇案數度引起廣大的社會迴響,成為跨界社會團體的共同關注。許多的中年人隨著蘇案老去,許多年輕人伴隨著蘇案成熟,許多的少年聽聞著蘇案長大。更多的熱心人士在往前走時,曾與三人有過交叉,靠近之後又遠去,有些人會轉回再度靠近,有些人就只此一回交錯。無論緣分深淺幾回,蘇案三人的故事,已成為過去十多年來無數台灣人的共同記憶。

只是,我們仍活在這「記憶」的當下與現場,還沒走出這充滿義憤的記憶。世界在變,台灣在變,我們每個人都在變,為何台灣的司法不正義沒有改變?蘇案是一條時間長廊,參照出台灣的無力與韌性。希望很快地,記憶終究成為記憶,三人的生命可以和我們其他人的一樣,理所當然地往前走,走出他們生命中的陰暗長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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