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州─超越悲情的亞洲典範

黃文雄
1999.2.28

在「二二八」週年逐漸逼進的這段時間,不能不常常想起南韓的光州。

去年是〈世界人權宣言〉五十週年,由亞洲數百個民間團體經歷四年的諮商討論而完成的〈亞洲人權憲章〉也在去年公佈,憲章在亞洲某些國家(例如中國和台灣)並沒有受到注意,但在世界人權史上肯定會記上一筆。亞洲是全球唯一沒有區域人權憲章(遑論區域人權法庭和人權委員會)的地區,只好由民間帶頭。但同樣深具意義的是〈亞洲人權憲章〉宣佈的地點:南韓光州。

為甚麼選擇南韓光州?南韓是亞洲史上第一個把兩個侵犯人權的總統(全斗煥和盧泰愚)送進法庭的國家,而光州則是韓國二二八-一九八○年的光州事件-發生的地點。現在這個城市是超越悲情的亞洲典範。

人權(複數的諸人權)同時有普遍性的一面和地方性的一面。一九八九年,銀幕上的天安門事件在世人眼前演出的時候,有多少人超越了文化疆界的藩籬,精神上也參予了抗暴的隊伍?這是普遍的一面。如此了解和如此認同的人不見得對中國和中國的學生、市民和工人知道多少,更不見得都受過人權教育的洗禮。若然,這種了解和認同只能來自當地經驗和文化,這是地方的一面。光州的特殊在於它在重視人權的地方面之餘,並沒有忘記把它普遍化。

南韓民主化開始後,就在光州建立了一個占地數百英畝的紀念墓園,包括受害者(兩百餘人)的墳墓和氣象萬千的牌坊和博物館,更舉辦過國際青年人權夏令營。〈世界人權宣言〉週年還沒到來,整個城市和全體市民已經爭取到〈亞洲人權憲章〉最後會議和宣佈典禮在該市舉行,而其時間是在五月十八日光州事件週年紀念日前後。那天早上紀念墓園有亞洲各地代表(中國缺席)參與的隆重儀式。到晚上,整個市中心更是完全禁止車輛進入,到處都是全民參與的紀念活動和表演。今年,韓國政府更將補助光州市民團結委員會舉辦另一屆國際青年人權夏令營。在那裡?不是光州,不是韓國其他城市,而是東南亞的泰國。

對一個來自台灣的人,去年的韓國和光州經驗不能不有很強烈的震撼。南韓人是喜歡家醜外揚的自虐狂嗎?不,南韓人(尤其是光州人)只是沒有失去了常識。遺忘不是隨意由心的自願性行為,尤其當對象是類似光州或二二八事件的經驗。這種經驗所帶來的悲情只能超越,不能「走出」。超越只能基於了解,而了解的先決條件是沒有遺忘。即使不是心理治療專家的人也知道這點道理。記憶、了解、超越:南韓人沒有讓政治扭曲了對這一系列的要件的認識,所以才能有把地方悲情普遍化的洞見和格局。

我們不能說政府對台灣戰後國家恐怖主義的問題沒有努力。但是類似白色恐怖案件究竟應該「賠償」或「補償」的爭議,所訂條例中無視國際人權法標準及憲法的諸多缺失,或國家機器中人「向前看」的催促,在在充滿了缺乏了解的自衛心理,和必然反而製造二度傷害的不自覺粗暴。而國家之外,在國家的制約下,在國際上被孤立的狀況中,社會本身也無法發展出類似光州的胸懷和格局:民間版的〈亞洲人權憲章〉宣布之後,亞洲人權運動下一步的工作是推動政府協議的憲章和亞洲人權委員會及亞洲人權法庭的設立。這一切都從光州開始。將來的世界人權史家不會忘了南韓光州。

今天紀念二二八,令人不得不問:甚麼時候,台灣才會加入人權的地球村?

(本文曾刊登於1999年2月28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