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之島人之島:在我們還來不及變得世故之前

馬世芳 (music543.com站長)

大學時代,你捧著午餐便當在校園閒晃,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吃。於是在合作社外面的小廣場或者活動中心中庭之類地方,你聽到不知道誰在唱歌。那聲音並不專業,偶有走音,可是十分自信。圍觀的人並不多,你湊近去聽,那歌聲讓你忘了要吃飯,你第一次發現有人可以用不大複雜的方式把一些想法唱得令你眼熱心軟。然後你隱約生出一股衝動,想蹺課找間空教室寫詩,或者搭公車到遠遠的小鎮去看海,或者帶半打啤酒到宿舍屋頂上吸菸。你覺得你需要暫時空下來,感受一些從前沒有感受過的事物。

聽著這張專輯的時候,不斷想起那種感覺。

某個年代的青莽氣味

《美麗之島》喚起的是八九○年代之交,空氣中浮動著的某種青莽氣味。那種氣味只有在世界剛剛誕生、萬物還來不及被命名的時候才會存在。那是一種純良的、義無反顧的執念,還有一種瀟灑的姿態--你知道歷史很沈重、世代交替的使命很艱難、大人的世界充滿污穢奸險,但你還來不及意識到它們的重量。於是唱出來的歌、寫出來的字句,也都自然而然理直氣壯起來,並且不管主題有多沈重,這些詩歌的內裡都隱含著輕盈的驅力,讓你可以大步大步往前跨去,勿須瞻前顧後。
當然,十年後的現在,景氣循環已經翻了好幾輪,昔時壓抑已久的種種禁忌相繼鬆綁,政治版圖也重新分配過了。當初那種新鮮刺激的情緒早已不再,我們的耳朵也早就被熟極而流的各色流行音樂鍛鍊得更世故、更疲憊,換句話說,更難感動了。萬萬沒有想到,2001年行將結束,昔時那種精神氣味竟然在《美麗之島》再度撲面而來。就像無意間翻開自己少年時代的日記本,裡面密密麻麻寫著豪氣干雲的宣言和不知道哪裡抄來的長長的詩句,而今驀然撞見,熟悉中帶著幾分陌生,當場胸口一緊,眼睛就熱起來了。

一張「樹頭鮮」的專輯
這張專輯的脈絡,可以一路追溯到那個時代的幾張「不暢銷經典」︰朱約信和陳明章的《現場作品》系列、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還有《完全走調》、《辦桌》、《鵝媽媽出嫁》這幾張合輯。《美麗之島》延續著那個時期素樸的實驗精神(也直接摘用了其中的幾首歌),製作手法則刻意和時下當道的流行音樂背道而馳。這張專輯保留了每首歌在「第一瞬間」的「樹頭鮮」狀態,沒有過度修飾的錄音間手藝,許多地方聽起來坑坑疤疤,卻也妙趣橫生。

朱約信說得好︰「最低級的事莫過於扛出一堆冠冕堂皇,因為是關懷/土地/弱勢/人文……的歌,我們就一定要強加賦予啥啥意義云云……不管是做啥概念專輯,為環保,為文學,為弱勢,為經濟,為人權……畢竟,這些還是歌,是音樂啊。如果不能在音樂上先站得住腳,哪能幫得上啥麼忙呢?」

先在音樂上站穩了

信哉,而《美麗之島》也確實令我們耳目一新。儘管每首歌的形式內容各不相同,歌曲年份更橫跨十年以上的光陰,它們卻都共享著樸素的「手工業」氣味︰那是一種久違的貼心的氣質,無論是朱約信的三件式搖滾、何欣穗的電音編曲或是黃靜雅的爵士風,和葉樹茵十二年前在《完全走調》合輯初試啼聲的〈失業男子〉併而聽之,它們的靈魂並沒有太遠的距離。

當然,這張專輯的訴求是人權,它是有著運動上的意義的。在歌曲題材上,這張專輯也展現了近年台灣音樂作品難得一見的格局。

英年早逝的阿美族青年Soel把都市原住民共同的夢想「回家」寫成了歌,由布農族的Sai演唱,他們的故鄉一在台東、一在南投,兩人原本隔著龐大的中央山脈,卻因為跟著父母離鄉工作,而在淡水相識。我們聽到朱約信的笛子做引,Soel的阿公阿嬤唱著豐年祭古調,民謠風的曲式和清簡的歌詞,背後卻隱藏著原住民苦澀的歷史。緊接著朱約信的〈天公伯仔〉則以熱辣辣的搖滾樂唱出百姓走投無路、只有「怨天」的幹譙。專輯附錄說這首歌是獻給兩百年前官逼民反的抗暴事件,不過藉古喻今的意圖是再明顯不過了。林良哲的詞寫得辛辣痛快︰

恁父手無寸鐵,身無分文,甘那袸一粒頭、袸一條命
嗎卜衝府撞州,驚天動地,存辨來甲恁卸。
天公伯仔,阮毋免你保庇啦!
天公伯仔,你未曉作天,你去死啦!

好個「天公伯你去死啦!」,這完全是破罐破摔、豁出去了。朱約信壓低了的粗嗄嗓音和Randy火上加油的電吉他把這首歌做得迫力十足,是專輯中力道最猛的歌。緊接著何欣穗的I Want My Life Back則把眼光放到了家庭暴力和男女關係︰歌詞中英夾雜,別有奇趣,層層疊疊的樂器和緊湊的電子鼓把整首歌變成另外一種戰場--女子滿嘴菸味、早上七點回到家裡,卻被同居人打了一耳光。她憤怒地回罵道︰Fuck off! I want my life
back!這是我印象中,台灣流行音樂唯一一首敘述男性對女性施暴的歌,而這挨打女子也非省油的燈,她並沒有像成千上萬流行歌曲裡受了委屈的女性那樣哭哭啼啼,反倒向那男的大吼︰「我不會讓你威脅…你沒有brain, that's toobad!」何欣穗對這首歌的解釋是︰「你不必負責我的快樂,我自己可以搞定」!

令人動容的誠懇心聲
另一方面,做了媽媽的黃靜雅,唱的卻是孩子的心情。〈風的祕密〉用了輕盈的爵士樂編曲,試圖探觸孩子們心裡不願意對大人吐露的事情。黃靜雅的歌喉稱不上絕色,但自有一種清越的魅力,很適合詮釋這樣純情的詩歌。當孩子長大,進入青春叛逆期,他們和大人社會的衝突會愈來愈明顯,929樂團的〈轉角處的廁所〉唱著放牛班少年的心聲,編曲演唱都還青澀,歌詞也傻傻的,可是他們畢竟是誠懇的,毫不作態--這很重要。於是平實的編曲,反而使這首歌變得耐聽起來。「大過小過監視著我們手中根根美麗的翅膀/縷縷輕煙帶著瘋狂想像自由的飛翔」,這幾乎是校園民歌時代的詞句了。

1996年,長年投身工運的陳柏偉率領「黑手那卡西」做出台灣第一張工運專輯《福氣個屁》,這張專輯出奇地好聽,但囿於通路和經費限制,流傳不廣,實在可惜。陳柏偉的嗓音總是有種義憤的力量,沈甸甸的,地道的台語聲腔和低沈的喉音有點像朱約信,但少了後者的玩世不恭。〈福氣個屁〉是當年那張專輯的開場曲,對周潤發代言的「福氣啦!」大加嘲諷,只因「台灣錢淹腳目,失業的工人滿街路/腹肚夭夭目眶紅,囝仔在號大人哭」。所以,福氣個屁!現在聽來,格外觸目驚心。這首歌只用兩把吉他就彈出了千軍萬馬的氣魄,中段的小喇叭更是神來之筆,堪稱台灣運動歌曲的頂尖傑作,陳柏偉絕對不只有運動熱情,他的音樂天賦是藏都藏不住的。

忘不了的葉樹茵
然後是〈失業男子〉,我們遇見了十二年前的葉樹茵,天啊,那樣令人動容的,不假修飾的嗓音,和樸質簡單的編曲。當年已經有許多人認為這首歌是《完全走調》最令人懷念的作品,現在重新聽,還是好得令人心痛。「我的名字叫張三/走在路上/你看不出我已經失業/我不愛說話/喜歡一個人歌唱/我想我正在經歷人生一個重要的階段……」現在為什麼沒有人這樣寫歌了呢?

今年交工樂隊的《菊花夜行軍》讓遠嫁台灣的外籍新娘合唱了一首〈日久他鄉是故鄉〉,這些離鄉背井的女子共同發聲,用帶著鄉音的北京話唱給我們聽,那效果是十分震撼的。在《美麗之島》裡,則收錄了一首由三位菲籍勞工用母語合唱的環保歌曲〈看看你的周遭〉。這是一首曲風溫暖、彷彿染滿了南國陽光的歌。同樣是外籍人士,和備受禮遇的白種人和日本人相比,來自其他國家的工作者,在台灣總是受盡歧視、滿腹委屈,這首歌總算是一扇窗,讓我們聽到了一分溫暖的心意。

至於交工自己,貢獻的是去年發表的〈非核家園進行曲〉。這首歌是交工極少以北京話譜寫的作品,想是為了運動場合讓大家都能迅速學唱的關係。相較於他們兩張專輯細膩的編曲,這首歌顯得瘦骨嶙峋、直接了當得多。歌
曲後段鼓擊和貝斯的旋律線漸次加入,郭進財那千金不換的嗩吶一吹起來,整首歌倏然有了壓倒性的氣勢,不得不令人歎服。非核家園的夢想仍須努力,這首歌還要繼續唱下去的。

巴奈的「美麗島」讓此曲重獲新生

巴奈唱的〈美麗島〉,
是專輯中最令我動容的段落。和二十多年前楊祖珺的舊版相比,她們的用心一樣純良,歌聲一樣誠摯,然而楊祖珺唱的只是一首舊友遺作,巴奈面對的卻是一段背負著無數情結糾葛,先被鎮壓查禁、復被提高到政治認同符號的歷史。幸或不幸,這首歌的光環終究在歷史事件的更迭中漸漸暗去,如今我們比較可以心平氣和地重新聆聽〈美麗島〉,然後重新驚覺李雙澤確實有著過人的天才,才能譜出這樣動人的旋律。巴奈版的〈美麗島〉用鋼琴做底,輔以合唱團的歌聲,把視野拉得又高又闊,身為原住民的巴奈用北京話和河洛話唱了兩遍歌詞,象徵意味也是非常濃厚的。光為這首〈美麗島〉,這張專輯就有了傳世的價值。

專輯的收尾是陳淳杰演唱、路寒袖作詞、詹宏達作曲的〈發光的靈魂〉,一首獻給蘇案三死囚的歌。陳淳杰當年在《辦桌》專輯中演唱獻給台籍作家吳濁流的〈無花果〉,用情之深,聞者莫不鼻酸。而路寒袖和詹宏達的詞曲搭檔,向來被認為是「新台語歌」雅詞雅樂最精緻的示範。這樣的鐵三角陣容,果然成就一首盪氣迴腸的經典曲。「血是河,血是江/血是上溫馴的歌/拖磨的生命,靈魂咧發光/發光的靈魂,未來看上遠」,這樣的詩句,即使和Bob Dylan的I Shall Be Released等人權歌曲經典擺在一起,也不遜色。但是套句U2的詞︰「這樣的歌,我們還要唱多久?」願該得自由的人,早日見到陽光。

被撩撥起來的想望

十年過去了,現在還有人相信音樂可以改變、喚起一些什麼嗎?我不知道。但是就這樣讓耳朵世故油滑下去,又有點不甘願。《美麗之島》當然不是一張完美的專輯,但是就像許多不完美的事物,它粗礪的邊角撩撥起來的某些感情,或許真的會悄悄改變某個午後在校園裡拿著便當閒晃的少年的生命吧。誰知道呢。

原文載於 http://music543.com/i_want/humanright.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