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實習生mhc
圖片製作／實習生Kelly
爲深入瞭解緬甸相關議題，台灣人權促進會將舉辦三場緬甸街主題導覽講座，邀請不同背景的講者，以不同視角幫大家瞭解緬甸尋求庇護者和台灣難民法制和庇護制度建立的議題，第一場是今天的「調查記者與人權工作者視角」，第二場是「在台緬甸抗爭者的視角」，最後一場是在台灣協助緬甸抗爭者個案、庇護個案的實務工作者的視角。
近年世界各地的戰爭、動亂持續發生，備受媒體關注的烏俄戰爭已持續一年四個月，緬甸政變爆發以來也持續兩年四個月，但情況尚無好轉。近年有來自緬甸、烏克蘭和阿富汗的難民逃到台灣，或是在台灣求學過程中家鄉發生戰爭和政變而被迫滯留。但台灣至今仍無難民法，從草案提出的2005至今已延宕18年，亦無完善的庇護機制。在台權會協助的個案中有許多人雖然有明確的被迫害之事實，也只能用非法身份停留在台灣數年，有些護照過期無法更新旅行文件，又無法離開台灣，但因爲沒有身份所以無法在台灣工作，一直處在這樣的困境當中。因過去歷史淵源，台灣有提供緬甸一些特殊的就學管道，因爲面臨這種困境的人中有很大部分來自緬甸。希望能藉由這場活動，讓更多人關注這些其實離我們生活並不遙遠的緬甸族群所面臨的困境。
與談人 - 楊智強（報導者特約記者）
緬甸尋求庇護者中最弱勢的是羅興亞難民，他們長久以來在緬甸受到壓迫和不公平對待，在2017又遭受緬甸軍警的大規模殺害，因此本場講座的前半場，台權會邀請到一直以來長期關注羅興亞難民和緬甸內部的種族衝突議題，曾在2016到2019年間進入若開邦的難民管制區、孟加拉的羅興亞難民營以及泰國等地進行深入採訪的調查記者楊智強與大家分享他所看見的羅興亞難民議題。
- 羅興亞難民形成的歷史背景
楊智強首先從羅興亞人的來源介紹起，1948年緬甸脫離英國殖民取得獨立，在1948年獨立之前英國將部分孟加拉人移至與現孟加拉接壤的緬甸若開邦協助其在當地的殖民統治，當時孟加拉人是優勢族群，但緬甸宣佈獨立後英國殖民政府離開，遷入若開邦的孟加拉人變成當地的少數族群，且因曾協助殖民政府進行統治和迫害，被留滯在若開邦的孟加拉人反過來成爲被本地居民迫害的對象。到60年代東巴基斯坦（現孟加拉）獨立，羅興亞人希望加入東巴基斯坦，發起一些「聖戰」，但最終被鎮壓，因而對於緬甸軍方、緬甸社會和緬族人來說，羅興亞人被視爲國家的不安定因素。1982年國籍法修改，被政府認定的種族由144個修改爲135個，羅興亞人在被去除的種族之列，因此從此開始被緬甸政府和緬甸社會視爲外國人，失去國民教育和社會福利等等基本權利，從此已開始有零星羅興亞人逃離居住地開始流亡。在2012年若開邦發生小動盪，發生了對羅興亞人的大型鎮壓，在此之前羅興亞人和緬甸人和若開人是比鄰而居的，但在2012之後羅興亞人全部被移入難民營，且清真寺全部被封鎖，因此從2012年其羅興亞人外逃趨勢更甚，從而才有2015年2萬5千「船民」的出現。在2017年時，由於族群衝突的爆發，羅興亞人遭緬甸軍警大規模殺害，居住的村落也遭到焚燒，這次大規模的屠殺被聯合國認定爲「種族清洗」，自此大量的羅興亞難民開始流亡。2017年兩位路透社記者公佈軍方屠殺羅興亞人的照片文件等證據，隨後因此入獄，翁山蘇姬在2019年至國際法庭爲緬甸政權辯護，並拒絕正式回應羅興亞人的國民身份問題。
- 羅興亞難民的現況
約有90萬至100萬之間的羅興亞難民居住在緬甸與孟加拉邊界的難民營，這些難民營條件往往相當簡陋，大多數住所只由竹子和防水布建造而成，很易受到颱風或者洪水等自然災害的影響。因孟加拉政府也嚴格管制羅興亞人進入其國境，且孟加拉國本身經濟水平也並不理想，難民營很少有資源方面的援助。因此難民營中也存在許多秩序混亂、非法活動廣泛的狀況，例如人口販運和毒品等問題都對難民的生活造成相當大的挑戰。從事「人蛇」工作（幫助羅興亞人通過非法途徑前往他國並從中營利）的自己也身爲羅興亞難民者，也有孟加拉人，人口販運和「幫助」難民逃離之間的界線難以清晰地劃分，雖然「人蛇」自己也清楚坐船逃離的高危險性事實。
- 緬甸政變後發生的新變化
2021年2月軍政府政變後，被推翻的翁山蘇姬政府中部分未被抓的議員、官員轉入地下以民族團結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 of Myanmar, NUG）的名號繼續與現在的軍政府抗爭，其在6月的公告中稱在他們回到政權後，所有種族均是平等的，包括羅興亞人，這比起先前官方對於羅興亞人的態度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轉變。許多緬甸人在此次政變後有了對於被迫害的直觀感受，從而開始同情羅興亞人的處境，並開始反思之前緬甸政府以及社會層面對於羅興亞人的迫害行爲；另一方面緬甸民衆也不希望羅興亞人被軍方「籠絡」，希望形成更廣泛的對抗軍方的團結陣線。 2019年孟加拉政府決定將流亡羅興亞人整體搬遷到無人島（政策於2021年正式啟動），島上雖然有支持日常生活的資源但沒有商業活動，人身自由也被限制，被安置於此的羅興亞人既無謀生手段也無遷移自由，因而仍在尋求機會離開；2023年颶風Mocha衝擊緬甸和孟加拉邊境，難民營受災嚴重，生活變得更加艱難。
與談人 - 邱伊翎（國際特赦組織台灣分會祕書長，台灣人權促進會執委）
國際特赦組織之前亦有針對羅興亞人發佈了一份報告，特別針對在facebook上，Meta公司的演算法對於種族仇恨、歧視言論的散播有助長作用，目前在國際上羅興亞人也在試着通過訴訟來讓Meta爲維護羅興亞社群權益負起責任。已有許多報告指出，2017針對羅興亞人的大屠殺、種族清洗發生前，在2014、15年越來越多緬甸人開始使用網路社群媒體的時候，已有許多對於羅興亞人仇恨言論透過該平臺傳播。AI總部未來還會有新的相關報告發佈，每年6.20日世界難民日台權會和AI亦會共同召開記者會，呼籲台灣的政府通過難民法，建立相關庇護機制。
- 全球被迫流離失所人口超一億
每年聯合國難民署會公佈全球被迫流離失所人口的數量，截至2022年底全球有超過一億人正在被迫流離失所之處境中，被迫流離失所情形日趨惡化，真正經聯合國難民署認定審查獲得難民資格的僅有3500萬人。這個統計數字並不包括台灣的個案，一是台灣非聯合國會員國，二是由於台灣沒有難民法，任何來到台灣尋求庇護的個案也不會被當成難民。所以這些數字之外還有更多被迫流離失所者只能作爲黑數而得不到關注與支持。 70%難民被安置在臨近輸出國的中低收入國家，其中承接最多的是土耳其，其中大比例是來自敘利亞的難民，主要的難民產出國爲敘利亞、烏克蘭和阿富汗。
- 難民安置並非恩惠而是國際責任
從世界人權宣言、國際人權法、國際人權公約的條文來看，提供庇護並非是主權國家提供的某種「恩惠」。「每個人應當有尋求庇護的權利」最初就在各國討論確定基本人權應包含的權利時被列在世界人權宣言第14條中。當初世界人權宣言是包括亞洲、非洲、美洲國家代表共同進行討論而產生的，這樣的基本權利是得到肯認的。這三十個最基本的人權也是在見證二次大戰的諸種恐怖後才會被確立，是任何國家都不應該跨過的紅線。包括已變成國內法的兩公約中《公民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的第7條「禁止酷刑」的解釋中也禁止把任何人遣返爲他可能會遭受酷刑或不人道待遇的國家或地方。除此之外，《禁止酷刑公約》的國內法化也正在討論當中，該公約第3條也有提到類似這樣的概念。即使一個國家沒有難民法，將尋求庇護的個人送回其可能遭受迫害的國家和地區在國際上都會被視爲是違反國際法不遣返原則的行爲，但一直以來我國政府常常以沒有難民法爲由拒絕對難民身份進行審查以及提供安置措施，除了香港人和中國人有一些特殊的專案處理機制，包括在《兩岸人民關係條例》第17條或者是《港澳條例》的第18條，流亡藏民過去依據移民法第16條，除了這些人之外，其實大部分人沒有相關的流程和機制可以走，即使是烏克蘭人和緬甸人難民社群，政府處理的方式也只有「延長簽證30天」，只能不斷延長簽證，既沒有工作權也沒有其他權利，只能保持其不被遣返。如果不是來自烏克蘭、緬甸或阿富汗，甚至也沒有這樣的機制可以救濟。
- 難民庇護機制存在之必要性
有反對難民法的聲音說：「如果台灣有難民法那麼中國肯定會送大量的難民來到台灣。」但一個國家有沒有難民法和另一個國家要不要把人送過來之間沒有必然連繫，部分政客一直以來卻常常使用這樣的論述製造恐懼。台灣並非難民的首選，地理上作爲海島不易到達，即便有難民法，難民輸入的數量也有限。事實上台灣有許多外籍人口，包括外籍移工和新住民，台灣目前有70萬的外籍勞工，如果通過難民法，需要接收的難民數量，至少從過往幾年台權會協助的個案來說，來自衣索比亞、烏克蘭、阿富汗、新疆等地的個案都只有個位數，並不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不管是從國安的考量，還是擔心難民輸入會壓垮台灣的經濟，這樣的恐懼是沒有任何有數據支持的事實基礎的。
國際的難民庇護體系源於二戰中、後逃亡爲猶太人提供難民庇護之必要性，如果當時國際上其他國家沒有給予流亡的猶太人以庇護，我們可能現在根本沒有機會享受許多人類文明史上重要的科學、文化、藝術成果；台灣也曾經歷白色恐怖，在戒嚴時期亦有許多人逃離台灣到他國，例如《台灣人自救宣言》作者彭明敏教授就曾持日本假護照前往瑞典尋求庇護，如果當初這些國家拒絕對來自台灣的尋求庇護者提供幫助，台灣的民主自由是否還能走到今天？若全世界都沒有難民庇護機制，世界歷史和台灣歷史的進程可能都會發生巨大的改變。
目前台海局勢亦受國際關注，在隨時可能爆發武裝衝突的當下，台灣亦有可能陷入需要國際協助的處境，在沒有主權國家可以完全封鎖邊境的全球脈絡下，沒有人可以在難民議題上置身事外。歷史上70年代台灣政府曾經接收過四千多名來自越南的難民，安置在位於澎湖的難民營，安置難民並不是台灣政府無法完成的任務。作爲國際社會的一份子的台灣，也應思考如何和其他國家共同建設能夠使被迫流離失所者免於陷入不人道生活處境的庇護機制。
Q&A
- 講座中有提到有羅興亞人逃出來後自己當人蛇幫其他羅興亞人出逃，其他羅興亞人是否知道自己是被人蛇救出嗎，如果知道還是願意走人蛇這條路嗎？
楊：他們知道，但是沒有其他的方法，他們必須藉由此途徑。
邱：像我們在台灣也經常看到說「破獲人蛇集團、非法移民偷渡」什麼的，人蛇集團的確被界定爲是非法犯罪行爲，政府會把「破獲」看成是成功政績，但過去也發生過「破獲」來自敘利亞的庫德族，他們也是通過人蛇集團的方式想要到歐洲去尋求庇護，到台灣轉機被發現，他們拿的是假護照，就被當成罪犯然後要遣返出境。當很多國家政府沒有意識到這些人有可能是難民的時候，它處理他們的方式就是把他們當成違法人口然後遣返出境，其實在國際上面一些組織會去強調”human trafficking”和”human smuggling”的差別，有些人蛇集團的確是收錢的，他們把這個當成一個營利手段，但是之前也有一個紀錄片是，有一群國外的人協助難民的方式是「人口走私」，他們沒有收錢，因爲已經有一些既存路線，他們就是協助難民用搭車、搭船等等方式離開，會希望可以去區分這兩件事，因爲難民如果不藉由這些協助，他們也沒有辦法用合法的方式離開。希望會遇到這些個案的政府可以考慮，一方面是這些人是否是人口販運的被害者，如果他們今天只是人口走私，協助者沒有在其中獲利的時候，那協助者真的是犯罪者嗎。過去歐洲也有協助難民出逃的NGO因此被判刑，他們既沒有在其中賺取利潤也不是犯罪集團，甚至有一些歐洲國家會立法規定說如果給難民提供物質或者居住上的協助就是違法行爲，我們會覺得說這些法令的制定就蠻諷刺的，因爲你應該要意識到難民要離開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這個國家有難民法、難民公約遵循的依據的話，應該能夠讓他們立刻就地合法，不需要作爲犯罪或者送到外國。
- 難民營是羅興亞人自發成立難民組織還是有聯合國的協助？
楊：我去的在若開邦和孟加拉的兩個難民營都是有的，有難民署等聯合國組織或紅十字會、紅新月的協助。在若開邦的難民營是由緬甸政府成立的，因爲要把難民「丟進去」，在孟加拉應該是慢慢形成，因爲不是2017年才有這麼多難民，我不知道一開始是如何形成的，推測是先有羅興亞難民聚集在那邊，然後有國際組織和孟加拉政府介入，類似像這樣的方式。
- 難民營是否有受到疫情影響，有沒有特殊情況發生；孟加拉難民營的羅興亞人有辦法在當地合法工作嗎，可以取得合法身份嗎？
楊：疫情的時候沒有辦法到現場，但是也會聽說他們所獲得的無論是口罩還是氧氣瓶等等的醫療設施，雖然國際組織有在援助，但因爲人數太多，數量上是沒辦法足夠的。加上他們的居住環境是很緊密，所以”social distance”其實是非常不好的。在孟加拉境內他們沒有合法工作的權利，但是我有看到非常少數的人可以在營區裏爲國際組織工作，對於像孟加拉這些其他國家會覺得「我有給你東西吃，不會把你餓死就夠了，那你就乖乖的」，會是這樣解釋，但是他們是沒有辦法有工作權的。
- 原來緬甸的種族是144個，後來變成135個，說明還有其他8個族群是被剝奪了國籍，他們的情況是怎樣？
楊：其實有一個族群是華人。緬甸華人在緬甸的身份證我記得是不是用中文名字的，是緬文，所以相對是融入了主流族群，就是你變成緬族了，但實際上你不是緬族而是華人。我知道的主要是羅興亞人，其他被剔除的族群就不太熟悉。2017年種族迫害的時候，翁山蘇姬是領袖，但有一些小細節可以看，因爲2008年緬甸軍政府訂了一套新的憲法，讓就算翁山蘇姬上臺後權力也有很多限制。例如在內閣裏面國防部部長必須是軍人，內政部部長也必須是軍人，邊境管理部部長必須是軍人。羅興亞迫害發生的地方是邊境，執行殺人的是軍隊和警察，警察就是內政部管轄。我不會說翁山蘇姬就沒有權力可以撇清責任，但裏面有一些細節是可以去思考。但是像有兩個記者被抓，那時翁山蘇姬也說「因爲他們犯了法」，但是你以前被軟禁的時候記者犯法進去幫你採訪你你就ok，雖然他們兩個現在被放了，但是那時候翁山蘇姬沒有站出來幫他們講話。
- 羅興亞人分散在許多地方，他們是否有政治上或宗教上的中心組織，還是完全分散的個體；羅興亞人最終想要什麼，想要成爲緬甸人、孟加拉人，還是想要自成一國？
楊：他們大多數都是穆斯林，雖然在孟加拉難民營有印度教的羅興亞人，但是數量非常少，他們是沒有一個中心組織，宗教爲主，雖然也有類似伊瑪目這樣的結構，但是沒有中央政府之類。我自己所知他們的政治訴求是變成緬甸人，他們其實是很喜歡緬甸的，沒有想要變成孟加拉人或者獨立建國，他們就是想要拿回1982年之前原本擁有的權利，就是回歸緬甸人。
- 其他東協國家如何處理羅興亞難民，現在的處理方式有什麼改變嗎？
楊：多數真的發聲要求緬甸政府面對這個問題，無論是政變前還是政變後，都是以西方國家爲主。因爲緬甸是東協一員，所以無論是經濟或是政治等等因素，多數東協國家是沒有做太多事情，我記得比較有對於穆斯林同胞們有發聲的是土耳其，其他就是西方國家，德國、美國這些。其他像中國、日本就是「我們尊重緬甸政府的做法」，多數是這樣，東協國家也是。
